文·段宏刚

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对人性和社会有着非常透彻的认知，跟他有渊博的知识不无关系，但更重要的是，他是一位睿智的观察者，善于从亲身经历中洞察人性。

贾平凹当年生过一场大病，正是这次生病经历，让他看清了许多东西，并感悟出一个真理：当你生一次病，你就能看懂人性。

每个人在人生道路上都会遇到或大或小的坎，如果跨过去了，人生境界势必会得到升华，从此迈向新生。

让贾平凹的人生境界得到升华的时间节点，无疑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这几年，这数年时间经历了许多事，让贾平凹很快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。

俗话说：屋漏偏逢连夜雨。在那几年，贾平凹接二连三地受到许多打击。

年初，时年36岁的贾平凹被查出患上乙肝，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，进行住院治疗，用他的话来说，他“度过了医院生活”。

年中秋，贾平凹的父亲贾彦春（乡村教师）因胃癌离世，噩耗传到西安，贾平凹顿时泪如泉涌，即刻动身回到老家商州丹凤县棣花镇料理后事。期间，他怀着沉重而悲痛的心情写下了那篇催人泪下的祭文《祭父》。

年11月中旬，好友路遥因肝硬化医治无效离世，年仅42岁，贾平凹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。

年春，贾平凹45万字的长篇代表作《废都》出版，一时间洛阳纸贵，不到半年时间，正版和盗版加起来的总销量超过了万册，创造了文学读物销量的神话。然而，仅仅过了半年，《废都》因为内容问题成为禁书，贾平凹经历了自写作以来最严重的信任危机，一度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。

患上乙肝的消息传出去后，让贾平凹一下子感受到自己被孤立起来，受到了数不清的冷眼，尊严被认识的人随意践踏。

之前那些称兄道弟，经常来蹭吃蹭喝的朋友，一听到他得了乙肝，在大街上远远看到他，就如同看到瘟神一样躲着走，生怕他上前打招呼，传染给自己。

少数不知情的朋友仍然像往常一样来串门，本来打算留下来吃顿饭或者喝壶茶，但当听贾平凹说“我患肝炎了”，那些朋友的脸色一下子就青了，随即假惺惺地说：这病不会传染给我吧？然后，这些朋友则找借口离开。

贾平凹透过玻璃窗看到，这些逃离他家的朋友来到公共水龙头旁，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双手，还把双手凑近鼻子跟前闻了又闻，双手搓得红通通的，恨不得把手上的肉皮搓掉，唯恐手上粘上什么脏东西。

有一位爱热闹的朋友，邀请患病的贾平凹去家里吃饭，他很为难，不去吧担心让朋友掉面子，去吧又害怕朋友的家人嫌弃自己。经过一阵心理挣扎，他最终还是去了。

朋友仍然像往常一样热情，只不过朋友的妻子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他，让他心里很不自在。他只能多要一副碗筷，先用一双筷子把盘子里的菜夹到自己碗里，再用另一双筷子从碗里送到嘴里。

吃饭结束后，贾平凹一再叮咛主妇要将自己用过的碗筷用开水煮透消毒，主妇说：不要紧。

贾平凹刚走出朋友的家门，就听见碗碟摔在垃圾筐里发出的破碎声，紧接着又听到猫发出一声惨叫。贾平凹明白，主妇嫌弃他用过的碗筷和吃剩的饭菜有毒，为了安全起见，销毁了碗筷，打走了贪吃剩菜的猫。

贾平凹受不了这种刺激，从此后，几乎足不出户，极少踏进公共场合半步，倒也落下了许多清静。遇到任何棘手事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：我得了肝炎。难缠事立马就会迎刃而解，再也看不到有人来烦他。

然而，人毕竟是群居动物，不可能跟整个社会断绝关系。在独处时，深不见底的孤独和寂寞，几乎让贾平凹窒息。

幸好，贾平凹身边还有母亲、妻子和女儿，他们不嫌弃他，仍然像当初那样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。

贾平凹看到家人越是对他好，就越是内疚，他内疚是因为担心病毒传染给家人。

最终，贾平凹明确要求跟家人分餐，单独使用自己的一套生活用品，并把自己所有的用品存放在固定位置，家人绝不能碰。

贾平凹甚至担心叮咬过他的蚊子，会飞入家人的房间吸家人的血，间接传播了病毒，就索性每晚在自己房间一刻不停地燃烧蚊香，直到把自己熏得头重脚轻。

在吃了许多中草药和西药后，仍然不见好转，贾平凹最医院。

医院里，像贾平凹一样穿着病服的人很多，大家被限制在一个围着铁栏栅的小院子里，如同动物被关进了笼子里。每当看到外边有人路过，渴望自由的他们顿生无限凄凉。

更让他们难过的事，一些过路的孩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，会停下来抓着铁栏栅向里观望他们在院子里的活动，这时，孩子家长就会大声呵斥孩子：还不给我走远点，那些人有传染病。

医生和护士从不称呼他们的姓名，而是直接叫床号。医院里获得的新名字，贾平凹被称作号。打吊针、量体温、送饭时，护士都会大喊，！起初，贾平凹很不习惯，心想自己是有名有姓的人，为啥被强加给一个代号，后来，这个数字被叫得多了，他也习以为常了。

面对外人的嫌弃和歧视，他们只能彼此关心，相互取暖，若有人在大家面前咳嗽、打喷嚏、打哈欠、吐痰，大家毫不介意，甚至还会凑上去关心地询问几句。如果有人即将出院，大家会手舞足蹈，发自内心地祝福他康复了。

如果来了新病人，大家会很热心地带病人熟悉环境，告知病人在哪里打开水和打饭，告诉病人怎么吃药，还鼓励他不要悲观，勇敢面对现实。这些举动让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人情味，每个人心里都很温暖。

因为同病相怜，大家把战胜乙肝病毒作为共同的目标，相互之间的关系超越了世俗，不像在社会上那样钩心斗角，建立起的感情纯洁而珍贵。当宽容和体谅在每个人心里茁壮生长时，大家褪去了平日的浮躁和虚伪，反而更加热爱生活与生命。

正是在这次生病的经历中，让贾平凹对人性和社会有了更加透彻的认识，开始重新思考起人生的意义。

一个人健康的标准是什么？

是在生龙活虎时充满了虚伪、自私、傲慢和冷漠，还是在患病时流露出宽容、理解、热情和关爱的人之本性，没有任何世俗性与排他性，能给所有生命足够的尊严？

人性很难用非黑即白或者好坏善恶来衡量，古往今来，每个圣贤都倡导修身养性，并且以身作则，这或许是激发人性温暖的最好方式。